疫病蔓延时的旅行

疫病蔓延时的旅行:钻石公主号

许知远:真正令我好奇的是这艘受困游轮的象征意义。载着世界各地的客人以及尚未被清晰理解的病毒,停泊在横滨港,它是一场新型危机的开始吗?

【编者按】本系列是作者许知远在近期的旅行随笔。当他在2020年1月前往吉隆坡旅行时,是想跟随孙中山与康有为的足迹,继续他对中国近代变革的探寻,但国内的疫情随即占据了他的注意力,也影响了他的行程。从吉隆坡到槟城、从东京到横滨,他穿梭于历史与现实、边缘与中心之间,试图以外部视角来探究现实中国困境。本文为这一系列的第七篇。

决定前往横滨时,我感到一丝兴奋。它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与参与、行动相关。旅行,使我成为这场灾难的旁观者。你逃离了身在现场的恐惧与困顿,也必定会被某种负疚与无奈左右。

永井荷风式的漫步,只提供暂时的抚慰。旁观给你某种敏感,也可能让你陷入沉溺与麻醉,在自我的情绪中循环往复。

恐慌也开始入侵东京,尤其是在华人群体中。在居酒屋小酌翌日,小陆提出开车接送我,担心出租车会变成传染源;几个朋友发来日本对于疫情的预测,按照如此的扩散速度,10天后,东京的传染人数将达到12万;一位华人司机自豪地说,他早已在家中囤积了大量的大米与消毒液;几个同样滞留在此的朋友或者打算返回北京、上海,或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疫情追赶着他们。

我多少理解这恐慌。倘若人生是由种种叙事推动的,那么中国人总是生活在恐慌叙事中。它弥漫于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一个学前儿童,要同时上钢琴课、舞蹈课、英语课;家长要焦灼于学校的选择,担心孩子输在起跑线上;飞机尚在滑行,乘客就会迫不及待站起来,打开头顶的行李箱;人们会突然间抢购任何商品,从食盐、卫生纸到公寓;即使你是别人眼中的社会精英,也要费心去寻求另一个国家的护照,从最强大的美国到最被忽略的塞浦路斯;因为西方的任何一个微小甚至无心的举动,你也可能火冒三丈,相信它正在污辱我们……

一切都充满意外,一切皆不清晰,我们必须未雨绸缪,必须过度反应。每一代中国人皆成长于这种恐惧中。曾祖父母要躲避水患、瘟疫、贫穷、兵匪;祖父母要应对革命、抗战与内战,或许一个迟疑,就错过了南下的火车、去往对岸的船票;父母要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及其引发的社会灾难,只因出身成分、随口说的一句话,都可能发配边疆、进入牢笼,若不费尽心机,也无法获得回城或考大学的机会,即使买一块好猪肉,也要提前与副食店的售货员搞好关系;你这一代享受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但你逐渐发现,你的生活像一个肥皂泡,看似光彩靓丽,却一戳就破,从就医到读书再到婴儿奶粉,你要独自承担制度失败的后果,用不成比例的精力与金钱去获得基本的信息与保障,你无法信任制度,只能依赖自己。最新例证是,在此刻的中国,你甚至不敢正常地生病,偶感风寒,它都可能意味着隔离、歧视、无医可就。

这种焦虑,经常以另一种面貌示人。我们需要靠强调他人的糟糕境遇,来证明自我。一位英国学者发明了“悲观的乐观主义国家(Pessoptimist nation)”一词来形容中国。即使在最势不可挡时,它仍感到屈辱;倒过来同样成立,即使在最灾难性的时刻,它仍认定自己的优越感。在中文自媒体上,东京似乎变成了最令人忧虑之地,如此密集的人口、如此高速的流动,各地仍在举行的比赛与盛会…… 更难以想象,日本政府会(或者能够)突然封闭某个区域,强迫人们闭门不出。造就无数人道灾难的中国式铁腕手段,竟散发出了意外的魅力。停泊在横滨港的“钻石公主号”,被视作日本迟缓反应的象征,似乎既无能力迅速检测乘客,又无法疏散人群,让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以及船员们困于一个水上“监狱”,任由病毒在其中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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