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纪事

受困的心(一)

FT中文网专栏作家许知远:当一个社会陷入思想上普遍的混乱与内心焦灼时,阴谋论——不管它多么粗陋、缺乏逻辑——往往能掘取住整个社会的想象力。

一八八七年,莎拉•艾默里出版了《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在十九世纪美国女性世界,倘若艾米莉•狄金森是最深邃的心灵,那么艾默里则代表着亢奋与愤怒。一直到一八九五年去世前,她是个不停息的讲演者、社会活动家、女权主义者和宣传册作家。狄金森对着自己的内心喃喃自语,艾默里则在中西部的农民中找到了广泛的共鸣。

《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把艾默里推到了影响力的巅峰。它在五年里印刷了三十六万册。倘若考虑到美国只有七千万人,他们分散在如此广阔的疆域,全国性的阅读群体尚未形成,无法计算的盗印,这实在是个惊人的数字。这本书的特性确保了这种成功——它毋需阅读,标题说明了一切。

艾默里把这本书献给了“一个即将死亡的共和国的受奴役的人民”。很多美国人相信自己正是其中之一。南北战争后的美国,迎来了一个镀金年代。开采石油、架设铁轨、钢铁厂的烟囱高高矗立、工业资本主义开始了;纵贯大陆的铁路网,苏伊士运河的开通,海底电缆连接了大西洋两岸,从澳大利亚到阿根廷,再到古老的中国、印度、欧洲,它们都是全球市场的一部分,都与一个美国农民的生活牵连到了一起。

一些人在其中发现了无限的机会,他们创造了从未预料的财富,成为了钢铁大王、铁路大王、石油大王、棉花大王;更多的人则感觉到,他们的生活正被扯进了无法理解的动荡中。他们发现自己的收成卖不了原来的好价格,觉得自己辛苦的劳动带不来生活的改善。日后的历史学家会说,那是一八七三年的经济危机的结果,是一场全球性的价格下跌。

日常生活的困顿,因为贫富差距的加大和生活景观的骤然改变,变得更加不适。似乎两个截然不同的美国正在兴起。一个美国是不断的兴起、膨胀的城市,是新的财富与权力的傲慢与炫耀,是传统道德的消蚀,是工业家、金融家、城市人的美国;而另一个美国则是乡村的,是勤勉、节俭、纯真的象征。后一个美国,似乎正残酷的被前者盘剥——南北战争是它的前兆,工业的北方战胜了庄园的南方。

到处酝酿着不满与躁动,昔日稳固的信念也动摇了。这块大陆曾经许诺给每个人以自由与富足,“新边疆”诱惑着一代代人移居此地。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机会正在减少,生活并非他们设想的那样,他们可以依靠自己的头脑与双手,建设一个美好家园,他们被一种无形却强大的力量操纵着。

所有的情绪,因为“绿背纸币运动”而汇集到一切。而艾默里为这些所有的不安、焦虑、愤怒、困惑,找到了一个明确的敌人——是华尔街的金钱之王们,操纵了这一切。他们可以通过操纵货币,随自己的意愿来让这个国家的商业升值或贬值,来创造繁荣或者带来萧条。他们拥有着这样的权力,而且总倾向于作恶。她抚慰她那些身心疲惫的读者们,南北战争之前的美国是一个伊甸园,它的堕落正是从华尔街执掌一切开始的。

一些人把莎拉•艾默里的指控,推到了更远的地方。美国陷入了一个欧洲强加的金融系统,另一位小册子作家威廉•哈维在一八九四年写道。这本《硬币的金融学校》比七年前的《奴役美国的七种金融阴谋》更为畅销,它在十一个月里卖出了四十万册,一位国会议员发现——“报童在每个火车站叫卖它,每个雪茄店都有售……几乎每个人都在读它”。不是华尔街,伦敦的犹太金融家罗斯柴尔德家族才是一切灾难的源头,他们要摧毁整个美国。

很少有人记得莎拉•艾默里与威廉•哈维,更不会去阅读他们的作品,它们是夸大其词、种种偏见的产物。但倘若你要去理解十九世纪的美国历史,它们则是无法错过的角度。它也为理解人类社会的迷狂与偏执提供了再好不过的材料。当一个社会陷入思想上的混乱与内心的焦虑时,简单、武断的结论——不管它多么缺乏理性——往往能掘取住整个社会的想象力。它也是人类社会永恒的诱惑与灾难的源泉。

在美国两百年的历史中,莎拉•艾默里与威廉•哈维的阴谋论既不新鲜、也未终结,它们以各种面貌出现。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斯塔德发现,早在建国之初,美国人常常忧虑于来自欧洲的国际阴谋,它正试图摧毁这个年轻的共和国,阴谋主要来自于政治与宗教领域。到了十九世纪末,它变成了金融与经济领域的威胁。而到了二十世纪中期,美国不再忧虑于欧洲,但东方共产主义则笼罩在人们心头。人们不再天真的相信威廉•哈维式的阴谋——连美国总统克利夫兰都不过是犹太银行家的代理人。但这样的谣言却在上空飘荡——约翰•肯尼迪是共产主义的代理人,他的遇刺是因为没能完成苏联共产党交给他的任务,没能在美国迅速实现无产阶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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