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她: 人类历史上的最早署名作者和她的时代

被希腊人称为美索不达米亚的两河流域(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即今天的伊拉克，诞生了人类历史上许多首次成就：公元前四千年末，第一批具有复杂行政系统的城市建成，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和建设项目开始进行，文字的发明也出现了。在这些创新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是居住在美索不达米亚南部、讲苏美尔语(Sumerian)的人们。

苏美尔语与其他任何语种都没有关系，至今我们仍不清楚，这些人来自哪里，是否为苏美尔地区(Sumer)的原住民。那时的美索不达米亚呈现了一个多语言、多种族的文化景观，乌鲁克(Uruk)、乌尔(Ur)、尼普尔(Nippur)、拉加什(Lagash)、吉尔苏(Girsu)和乌玛(Umma)等一批城市蓬勃发展，其中苏美尔语使用者可能占大多数。

公元前二十四世纪晚期，美索不达米亚北部阿卡德(Akkad)的国王萨尔贡(Sargon; 约公元前 2334-2279年)统一了美索不达米亚南北大部分地区，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帝国，阿卡德帝国(Akkadian Empire)。以《纽约客》杂志作者伊丽莎白•温克勒(Elizabeth Winkler)的话来描述，“他(萨尔贡)的地域从波斯湾到地中海，包含今天的科威特、伊拉克、约旦和叙利亚，(在当时)有逾65座城市，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宗教传统、行政体系和地方特征。”

为强化武力扩张后的政治统治，坐镇于阿卡德城的萨尔贡，任命他的女儿安海度亚娜(Enheduanna; 约公元前2300年)担任南部重镇乌尔(Ur)的月亮神纳纳(Nanna)神殿的大祭司。在美索不达米亚时期，普通民众与神祗的接触不能经由个人的梦境或冥想所达到，需要通过神殿的正式宗教仪式来实现。神殿及祭司在当时的社会与宗教生活中极为重要，神殿是城市的经济、政治和宗教活动中心，除了举行宗教仪式外，神殿的行政职能包括管理庞大的农地、食物配给、贸易甚至税收等。按照美索不达米亚的传统，神殿祭司往往由王室或贵族女性担任，例如安海度亚娜担任月亮神纳纳的祭司，亦指(纯洁的)安海度亚娜成为纳纳的妻子。

Disk of Enheduanna, daughter of Sargon, Mesopotamia, Akkadian, Ur (modern Tell el-Muqayyar), gipar Akkadian period, ca. 2300 BC. Courtesy of the Penn Museum.

安海度亚娜并非萨尔贡国王女儿的本名，而是她担任祭司后获得的苏美尔语的名字，意为 “大祭司、天堂的装饰”。安海度亚娜的一生书写了多首圣殿赞美诗(Temple Hymns)，供公众阅读与吟诵。尽管她是阿卡德人，但其诗文均以苏美尔语撰写，在诗文中，她有意将苏美尔文化中的女神伊南娜(Inanna)与阿卡德文化中的女神伊什塔尔(Ishtar)融合。安海度亚娜的名字、她写作所用的语言、在诗文中将两种文化的不同女神合并，都体现了阿卡德帝国在文化上强调与南部苏美尔地区相融的意图。

公元前2279年，萨尔贡国王去世，留下了帝国的权力空缺。在他两个儿子的短暂统治后，公元前2254年，萨尔贡的孙子纳拉姆•辛(Naram-Sin)继承王位。多个苏美尔城市伺机爆发反叛，一位名为卢加兰尼 (Lugalanne)的军事将领，带领乌尔和乌鲁克两座城市的民众起义。动荡之中，安海度亚娜特殊的宗教与政治身份令其成为苏美尔人攻击的目标。她试图在神殿中设障，但防御被攻破。她的随从们被杀害，神殿被洗劫，而她仍拒绝离开神殿的圣堂。卢加兰尼将她从神殿里拖出来，扔到街上，她除了背上的衣服，一无所有。之后安海度亚娜被迫离开乌尔城，在乡间自生自灭。悲愤之中，她祈求女神伊南娜---美、爱、战争、生育、神法、权力的化身---以期唤起伊南娜神奇的力量，拯救自己于绝境。最终，纳拉姆•辛平息了起义，他将胜利归功于伊南娜，安海度亚娜的大祭司身份也得以恢复。

安海度亚娜将自己的经历写为圣殿赞美诗“伊南娜的升华” (The Exaltation of Inanna)。这首安海度亚娜最著名的诗文，虽然旨在颂扬女神，但文字中充满了被虐待之遭遇的人性化表达，成为人类历史上首篇自传体叙事。在诗中，安海度亚娜描述了卢加兰尼闯入神殿后的情景：

“一只流着口水的手

‘它变成了你’“ (意指让安海度亚娜自尽)”

安海度亚娜的诗文所展现的复杂性、独特的写作风格和戏剧性叙事，令耶鲁大学已故亚述学暨巴比伦文学教授威廉•哈罗(William W. Hallo; 1928-2015)深为敬佩，他将其称为“苏美尔语的莎士比亚”。安海度亚娜的创作，在她去逝后的五百年间被广为抄诵，她的文字叙事结构在希伯来语旧约等西方宗教文学中亦有体现。公元一世纪后，苏美尔语逐渐被遗忘，直到19世纪末才被重新发现。而安海度亚娜的诗文是否确由一位女性所撰写，二十世纪的不同学者也曾展开各种讨论。

2022年末，历经12年研究、考证与策划，“写作的她: 安海度亚娜与美索不达米亚女性---公元前3400-2000年”特展(She Who Wrote: Enheduanna and Women of Mesopotamia, ca. 3400-2000 B.C.)在纽约摩根图书馆暨美术馆开幕(The Morgan Library & Museum)，这也是欧美的博物馆首次系统地呈现美索不达米亚时期的女性在社会宗教生活中的角色，并以多层面的文物艺术品例证---雕像、微型圆柱形印章(cylinder seals)、锲形文字泥板等，肯定性地展现安海度亚娜作为这批传世诗文的作者身份。

Tablets inscribed with “The Exaltation of Inanna” in three parts Mesopotamia, possibly Larsa (modern Tell Senkereh) Old Babylonian period, ca. 1750 BC. Courtesy of the Yale Babylonian Collection. Photography by Klaus Wagenson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