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教育为基础的精英再生产中,学神如何养成?”
这句话被印在《学神》一书的封面上,容易让人以为是一本教育手册。副标题“走向全球竞争的中国年青精英”对于想把孩子送入清华北大和“常青藤”的海淀家长而言更是极具吸引力。
《学神》的作者、社会学者姜以琳对北京5所重点高中的28名学生进行了为期7年的跟踪调查,记录了他们从高中到大学,以及初入职场的表现。这些90后学生来自收入位列全国前10%家庭。父母用丰富资源悉心培养孩子,也密切关注着对教育竞争的全球动向,或是在本科阶段申请美国名校,或是提前规划孩子从清北毕业后的留学时间线。目标是在全球范围内追求精英地位。
在万圣书园办的发售活动上,我身旁的一位中年女性全程认真地在纸上记录作者和主持人的发言。在被刻板印象中的海淀家长震撼之余,我不禁疑惑:这不是一本社会学著作吗?
“这就是中产跟精英家长厉害的地方。他们收集资讯的能力强大到不可思议,竟可以在这样的书里面找到有用的资讯。”姜以琳在专访中确认了我的观察:尽管她反复强调这是一本社会学田野调查,她的研究并不能教给家长什么东西,仍然意外收获了家长们的热烈反应。
距离新书发售已过数月,在数家媒体采访姜以琳博士的文章评论区,另一种声音呈现出社会对于“精英”的复杂态度。一类反馈是质疑“精英”的定义,认为书中描写的群体只是“焦虑的中产”,认为他们高强度投入跻身金领的竞争是出于阶层滑落的恐惧。
另一种对“精英”的消极观感则指向对优绩主义的反思,认为精英教育的系统把这些孩子包裹在了特权的泡泡里。与迈克尔•桑德尔在《精英的傲慢》中的描述如出一辙:“精英大学的申请人需要付出多年的艰苦努力,这几乎让他们完全相信成功是自己的功劳,如果他们达不到要求,那他们只能怪自己。”
《学神》作者访谈过的一些优等生“学神”对“学弱”的评价是“他们脑子有问题”“没找到方法”或者“心理有障碍”。精英中学里学生按照成绩高低和获得高分的轻松程度分成了学神、学霸、学渣、学弱四个等级。少数“学神”是不太用功就能拿高分的人,学霸是努力且有高分的,学渣是不用功且分数不好的,学弱是学习努力但成绩不好的学生。为了避免被视为最底层的学弱,学渣要展现出轻松的姿态(不过就算是当“学渣”,他们的出路仍然是就读欧美名校)。
书中写到,“高成绩的学生哪怕违反课堂规范也受人钦佩,低地位群体的学生则没有类似特权,学生们互相支持监督,确保所有人都在各自的地位界限内行事。”在成年之后,他们的人际交往模式仍会延续自己在高中时期扮演某种社会群体角色的习惯。当精英学生们接受自己身处的地位体系并学会如何划分群体,无论身处何方,他们都会为与地位相关的互动模式辩护,学会将维系并合理化不平等。
另外,成年人的作用至关重要。是成人世界对地位竞争的认可让孩子们学会了识别和行使特权,让孩子在校园中提前模拟真实社会的残酷,擅长察觉、融入甚至玩转社会规则。《出身:不平等的选拔于精英的自我复制》揭示了经济、社会和文化优势对于孩子能否进入名牌大学、获得高收入工作的作用。其中,文化资源是指人们进入社会的各种知识和行为框架,但由于其不可见性,人们常常把它和个人能力混为一谈。
精英中学的教学和文化环境让学生们意识到自己的意见是值得被成年人重视的。他们会向老师寻求帮助也敢于公开质疑老师的权威。对此,老师们一方面支持和赞扬成绩好的学生,又对他们展露的特权意识有所芥蒂。比如,首都中学(化名)的聂老师会对“学神”诗颖感到失望,因为她被清华录取后从未回母校看望老师,一句感谢也没有;孙老师虽然反对“学神”于朗同学把奥赛仅视为加分的工具,但仍尽力帮她争取到了清北的冬令营和高考加分。
家长的反应也一度让姜以琳的研究无处落脚,因为家长们无一例外地告诉她,自己对于孩子的学习毫无帮助。但事实上,这群家长自身毕业于名校,拥有富足的财力和人脉,不仅擅长搜索升学信息、准备申请文书、租下学校附近公寓、找辅导老师,甚至会为了照顾孩子备考淡出职场,让“帮不上忙”的父亲搬出家门,让可以帮忙照顾孩子的祖父母搬进家里......
姜以琳把家长的各显神通归结为对教育的普遍重视,毕竟在今天这个时代,没有任何家长会不重视孩子的学习。只是家长的能力不同,选择和策略也会不一样。“如果我的小孩说想上普林斯顿,我会拒绝,因为我没那么有钱,但这并不代表我不重视教育。”
2/3的学生来自全美收入排名前20%的家庭,这是桑德尔在2021年出版《精英的傲慢》时引用的常青藤盟校录取数据。到了2023年,哈佛大学的研究表明,常春藤盟校的招生越来越偏好家庭财富前1%以上的家庭出身的小孩。结合各种捐赠、成绩造假等招生舞弊丑闻,桑德尔认为“卷名校”的现象说明了一个事实:在收入差距急剧扩大的今天,名校学位能带来巨大的利益——是向上流动的工具,也是防止向下滑落的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