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

为什么王安石变法必败?

张千帆:王安石虽借用“托古改制”,但做的基本上是法家的事情。中国历史的一般模式是儒家保守不改革,法家改革则常常越改越糟。

这个标题不只是适用于王安石,安在商鞅、李斯、张居正、康有为或任何一个热衷变法改革的官员身上都合适。王安石只是他们当中最为杰出的一个。如果连他的变法也必败无疑,那么他的失败就成了为历代变法盖棺论定的标志性案例。

纵观中古千年,王安石无疑是一位不世出的大才子甚至大伟人。虽然对其变法非议颇多,但作为“唐宋八大家”的美誉却绝非浪得虚名。其道德文章也博采众长、糅合百家,常托儒家先圣之名行法家改革之实。像他这样才高八斗、心高气傲、动辄不是辞官就是拒任的人,一般在哪个朝代都吃不开,但偏偏他还很走运,遇到不以为忤、开明识人的皇帝宋神宗,至死不渝地推行他那饱受诟病的变法。才、运、势,他该有的都有了。如果他算得上是一位“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圣人,那么北宋也幸运地经历了一次难得一见而昙花一现(1069-86年)的“圣王治国”。

可惜,神宗一死,新法尽废。保守派首领司马光在太皇太后的支持下任宰相,废除了几乎所有变法。尽管哲宗继位后一度恢复,但已是强弩之末。王安石苦心孤诣推行的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就这么戛然而止。在政策层面上,变法对后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遗产,王安石本人还落得一个制造党争、加速北宋灭亡的罪名。早知如此折腾,还不如像他早年屡次辞官那样好好呆家里,多写几首诗词、几篇檄文,说不定能给后世留下能和李杜并肩的文学遗产。被他排挤打压的政敌中,司马光回老家写成了《资治通鉴》,苏轼在颠沛流离中成就了千古名篇。他们其实和王安石一样,今天没有谁记得他们有什么政治成就。

这就对了,谁说思想家或文学青年一定要从政?为什么不能只是教教书、舞文弄墨、写写文章,或开办实业、经营资本,或替人打官司挣钱也行啊。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仕途失意、退隐还乡,才很“无奈”地不得不做些别的?为什么但凡有才华的聪明人都一定要考科举、做官才能施展抱负——王安石屡次拒绝朝廷任命,正是因为自己没有通过考试,不能坏了“朝廷法度”,但他最后还是做官了,而且做的是大官。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抱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天地”用得着你去“立心”吗?生民或生或死,怎么为他们“立命”呢?这些话因为狂妄自大、不合逻辑,都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却被全体士大夫当作自我励志的座右铭。这才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一、不怎么样的熙宁变法

后人如何评价王安石这个人及其变法,已经不重要了。不论臧否,这样的变法注定失败。从商鞅到桑弘羊到张居正,中国变法几乎从来是失败的。当然,失败未必是坏事,因为在以儒家官僚集团为中心的既得利益结构中,变革推手通常是以法家名目出现,借皇帝为首的中央集权强力推行,最后往往免不了国进民退乃至穷兵黩武的后果。王安石虽借用“托古改制”,但做的基本上是法家的事情。他不仅羡慕商鞅:“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三不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之说也体现了“与时俱进”、不信“天命”的法家精神,而以富国强兵、均济贫弱、推行保甲、注重练兵为主轴的新法政策更是深得法家精髓。因此,中国历史的一般模式是儒家保守不改革,法家改革则常常越改越糟。

历朝历代,法家改革的必要性几乎必然的,也只有在迫切需要改革的场景下法家才有机会掌权。宋仁宗时期,冗官、冗费激增,土地兼并严重,许多农民转职军旅,又使军队人数激增。以至到神宗的时候,一个人口1亿上下的帝国居然有120多万是军人;“养兵之费,在天下据七八。”据统计,北宋军费就占了国库收入的六七成,哪有剩钱救济民生?神宗和崇祯一样,是一个励精图治、忧国忧民的好皇帝,所以才会启用王安石;王安石也只有倚靠神宗,才能推行得罪既得利益的惠民政策。事实上,他也没敢怎么得罪既得利益;因为顾虑官僚集团的反对,改革并没有触及官僚体制。原来以为一个好心的皇帝会在贤明的大臣开导下和百姓联合起来,上下挤压官宦既得利益,现在变成双双刀口向外向下,平民没有得到什么实惠,惠民政策变成了对富农中农的巧取豪夺。

面对社会积弊,法家改革措施不外乎国家主义,以扩张国家权力遏制社会之恶,结果是助长了国家之恶。原先“兼并之家”趁农民青黄不接时发放高利贷,从中盘剥利润;王安石的“青苗法”则由各县政府每年分夏秋两次贷款或借粮给自耕农,按户等高低规定借贷数额,半年后加息20%归还。这个利息本身相当不低,因而青苗法的本质是以政府高利贷抵制或取代民间高利贷。如果自愿借贷,或可发挥一定的抑制作用。问题是,青苗法实际上是强制实施,地方官强迫农民五家互保后逐家派定数目。为了保障秋后本息全部收回,害怕贫下户无力偿还,散派的对象限于中上之家,因而根本谈不上惠民。即便贫下户有资格贷款,他们也承担不起20%的高息。因此,本来要抑制私人高利贷的惠民政策变成了额外的强制性国家税收。

即便是这场很不怎么样的改革也得靠皇帝亲自大力推进,其后果必然是高度中央集权。神宗即位之初,和王安石颇有“君臣相得如一人”的感觉。熙宁九年,王安石第二次罢相之后,神宗开始大权独揽,以一己之力继续推进新法,官员都成了皇帝的助手和秘书。元丰年间,朝廷不时给人以紧锣密鼓的感觉:皇帝事无巨细、亲自指挥,每天发出大量圣旨,直接号令全国上下。宋神宗为新法机器拧紧发条、加足马力,也让自己承受了一人难以承受的巨大压力,以至38岁即英年早逝。随着皇帝驾崩,王安石的新法变革也就随之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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