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美国大选

美国契约的破裂与重建

张千帆:大选后美国宪政民主体制还能否受到信任?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中国自由派能否弥合内部分歧。

2020年总统大选犹如一场史诗级大剧,正在此起彼伏的阵阵欢呼和质疑声中缓缓落下帷幕。但在太平洋两岸的中国自由派(我在犹豫要不要给这个称呼打个引号)圈子,支持特朗普总统的大量“铁粉”仍然在散布各种指控选举舞弊的消息,其中大部分都是未经核实或已证伪的假消息。就在本文定稿的时候,各微信群还在大量散播宾州参议院“听证”爆出数十万选票失踪、计票软件作弊、统计票数比登记选民数多出百万等惊悚消息……

此次大选过程中的中文谣言满天飞,暴露出中国自由派群体的诸多认知障碍:他们中的某些人似乎具有和自由主义精神格格不入的领袖崇拜情结,对谁赢得这场选举的关注远胜于对选举规则和事实真相的关注,不愿意对不同信息与见解保持宽容和开放的态度,有的人甚至不接受“一人一票”、种族平等和政教分离……他们太需要美国这个“灯塔”的继续引领,需要一场令人信服的选举告诉他们真正的宪政民主究竟是什么。

直到2020年大选之前,绝大多数中国自由派一直将美国当作“民主灯塔”。这是因为迄今为止,美国的社会契约看似基本完好。然而,真的是这样吗?大选之后,美国的宪政民主体制还能否受到信任?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仅决定了美国是否仍然是世界民主的“灯塔”,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自由派能否弥合内部分歧。问题是,美国宪法序言里的“我们人民”还在共享并信守自己的社会契约吗?

一、美国契约及其破裂

我所说的“社会契约”是指一套对于理性治国而言必备的政治自然法,主要包括信仰自由与政教分离、言论与新闻自由、权利平等(反歧视)、周期性选举、行政中立与司法独立。之所以将上述原则称为政治“自然法”,是因为任何国家系统性违背其中任何一条,都不可能善始善终,而必然陷于争斗不断、麻烦无穷,在此且不展开。之所以说这些政治自然法是社会契约的一部分,是因为我们在能够迫使政府尊重这些原则之前,自己必须接受这些原则并彼此作出承诺;否则,这样的原则即便写入宪法也如同不存在。

以政教分离为例,如果所谓的“宗教自由”就是我的宗教的“自由”,并不尊重你信或不信的自由,那么你也不会尊重我的信仰自由,关于宗教自由的社会契约其实并不存在。当国家来打压你的信仰,我会幸灾乐祸;当国家来打压我的信仰,你会袖手旁观。这样,国家可以打压任何一种信仰,都不会受到全社会的抗议,反而会收获此起彼伏的欢呼点赞。更有甚者,如果我想把自己的信仰变成国家正统,用国家机器来压迫你的信仰,那么你必然也想做同样的事情;这样,国家就成为相互倾轧、迫害异己的竞技场。这样的国家能太平吗?只有当我们彼此同意,我尊重你的信仰自由,你也尊重我的信仰自由;不论我们是否认可彼此的信仰,我们都拒绝将自己的信仰变成国家正统,并共同抵制国家对任何信仰的压迫,即便被打压的对象是我不认可的宗教,这个时候社会契约才存在,也只有这样的宪法原则才有用——因为国家对信仰自由的压迫会遭到全社会的一致抵抗。

周期性选举民主也是社会契约的必要组成部分,它要求立场对立的各方都愿赌服输:如果竞选各方都获得了自由而相对充分的表达机会,投票过程没有足以改变结果的大规模舞弊,尤其是如果这一点得到了独立司法机构的确认,那么即便是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人当选,我也心悦诚服,而不是仍然胡搅蛮缠、到处传谣。绝大多数自由派对上述原则并无异议,但他们否认这次大选符合上述条件:很多人认为,美国的主流媒体封杀了特朗普的言论,因而宁愿相信他的推特和选举舞弊的各种小道消息;他们不仅不喜欢民主党的政策,而且确信民主党在摇摆州制造了大规模舞弊,尽管这些主张迄今为止只是特朗普支持者的一面之词。这种现象也进一步证明了新闻自由的重要性——公民个人很难辨别信息的真伪,因而迫切需要中立而公正的新闻媒体为我们对信息的真实性把关。

我所说的“美国契约”,是指美国社会历年形成并通过宪法体现出来的政治自然法则。1788年宪法设定了纵横分权的联邦权力架构、独立的最高法院和有限的民主选举;1791年《权利法案》规定了诸项基本权利,其中第一修正案规定了宗教自由、政教分离、言论与新闻自由。到1830年代,逐步废除了选举权对白人男性的财产限制。至此,自由、法治、民主的宪政秩序基本形成,但仍然存在根本缺陷。女性作为“半边天”没有选举权,众多黑奴则不被当“人”对待。在一个排除了多数人的国家,显然不存在真正意义的社会契约。因此,美国契约主要是卡在平等这个环节上。内战废除了蓄奴制这个美国宪政的“原罪”之后,1868年第十四修正案规定了法律的正当程序与平等保护,但有些契约原则即便入宪也未必为社会普遍接受。之后数十年,美国社会的种族、性别等多方面歧视并没有消失。直到1920年,第十九修正案才将妇女选举权写入宪法;取消学校种族隔离要等到1954年的“校区隔离案”(Brown v. Board)判决,黑人民权运动则要等到1960年代……到那个时候,美国的社会契约才算基本完整。

然而,社会契约从来不是一个在或不在的绝对概念;再基本的社会契约,如思想和信仰自由或人格平等,在现实社会中也不可能获得每个人的接受。它是一个数量或程度概念,一个国家总有人接受和不接受,而接受契约原则的人数比例决定了其所在的共同体的命运。事实上,每一代人都有面临是否接受社会契约的自由选择;和老一代相比,新一代中可能有更多人接受了社会契约的某些要素,但他们也会遭遇前所未有的新挑战。“美国宪政制度很发达”这句话是完成时,只是表明美国在过去一段时间社会契约基本完好——因为大多数美国人心有灵犀,接受了社会契约中的政治自然法则;它从来不可能是未来时,因为未来永远属于接受和反对两种力量相互较量的未定之天。现有的宪政制度会为这一代人缔结社会契约提供良好条件,但任何一个民族都不在社会契约的保险箱里;社会多数人能否达成社会契约,每代人的命运本质上是每代人自己决定的事情。

在平等问题上,美国历代已经付出巨大努力。但新冠疫情期间发生的弗洛伊德事件提醒我们,即便是体制性种族歧视也未必彻底消除,而BLM所激发的群情激愤则显示,社会性歧视仍然十分普遍,华人圈的种族主义情绪更是不得了。另一方面,全球化加剧了美国国内的经济不平等。随着资金、技术、劳动力等生产要素向中国等劳动成本更低的发展中国家转移,美国国内制造业凋敝、失业率攀升,进一步激发了蓝领工人的不满和种族主义情绪。2016年,特朗普的上台得益于“铁锈带”的蓝领和失业者,他们和华尔街、硅谷等全球化的受益者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在一个社会、经济与政治的两极分化不断加剧的国家,还有可能共守同一部社会契约吗?这是当代美国社会契约面临的困境和挑战。

特朗普总统因对华政策强硬而获得中国自由派青睐,因减税政策而获得保守派的肯定,因提倡传统价值观而获得福音派基督教的支持。然而,他的民粹主义政治风格不仅造成美国抗疫惨败,而且加剧了本有裂缝的美国契约破裂。大批“川粉”以他为榜样,以为自己“百毒不侵”,不戴口罩参与大型公共集会,扮演了美国庚子年的“义和团”角色。其背后或已闪现种族主义的潜台词——这个病只能感染“东亚病夫”,是不可能入侵高贵强壮的雅利安人身体的。他实行“推特治国”,拒绝接受新闻媒体对自己的批评,将CNN、《纽约时报》等传统大媒体斥为fake news,促使大量“红脖子”铁粉不再信任在过去两百多年新闻自由环境下生长成熟的主流媒体,转而相信各种错误百出、谣言乱造的极右翼小媒体或自媒体,甚至已对什么是真相无所谓、不在乎,自己爱信什么,什么就是“真相”。这些媒体利用美国宪法对言论与新闻自由的保护,制造了大量关于民主党选举舞弊的阴谋论,令众多选民是非莫辨、无所适从。

您已阅读22%(3091字),剩余78%(10938字)包含更多重要信息,订阅以继续探索完整内容,并享受更多专属服务。
版权声明:本文版权归FT中文网所有,未经允许任何单位或个人不得转载,复制或以任何其他方式使用本文全部或部分,侵权必究。
设置字号×
最小
较小
默认
较大
最大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