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改革

重思中国立国之基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许章润:中国问题应以立国、立宪、立教、立人为旨归,其核心义项可以归纳为“发展经济—社会,建构民族国家,提炼优良政体,重缔意义秩序”。

【编者按】本文是2015年11月13日晚许章润教授在上海举行的《重思国家》新书发布会暨读书沙龙上的发言,据现场记录稿整理。作者授权FT中文网发表,发表时略有修改。标题为编者所取,原发言标题为《以文明立国,以自由立国》。

初冬的夜晚,又是周末,来了这么多人,可见惺惺相惜。此来沪上,从北京一路南下,窗外朦胧,景物依稀。这不,华北大地与长三角一线,半个中国,都笼罩在低垂雾霭之中,密不透气。此情此景,仿佛诉说着冬景三分,一丝细雨缠绵,一丝阴沉压抑,还有一丝翘首天清气朗的殷切期盼。是啊,纵便满纸焦墨,泼洒熏染,却有留白,顿时一线生机。

故尔,此时此刻,不管雾锁云重,“吾心乐处,不要他人,共同称善”,以《重思国家》为题,坐而论道,自有一番心情。

一、责任概念让生命获得了尊严

是的,最近两三年来,不安全感、不确定感、对于未来的忐忑,不仅没有随着机关正式文件之连篇累牍而稍有松懈,却反倒有所加剧。此情此景,委实吊诡,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恐怕均感意外。置身当下,它表明我们之所以对于身家性命止不住地挂念,实在是因为外在的初始条件制造出了这份悬念,从而催逼着我们孜孜于生命必得免于恐惧这份意念。

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源远流长的文明格局和错综宏阔的政治结构当中,其之铺天盖地无所逃脱,让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无可选择地裹胁其中,而构成了先于我们存在的初始条件,也是我们每天不得不面对的基本生活状况。经此扭结,我们成了一个休戚与共的共同体,也是构成它但却因为极其微末而随时可能遭受灭顶之灾的分子化结构,甚至,一种阿伦特意义上的“无根的飘泊者”。

朋友,这个宏阔的政治结构不是别的,这个共同体不是别的,就是国家。——是的,它的名字叫国家。

具体而言,对我们来说,这个国家不是别的,就是此时此地的“中国”,我们起居难离、歌哭于兹的家园。千年的老宅,万年的家园,“一觞一咏,遣人惊”。因此,中国为何?中国如何?中国奈何?它的一呼一吸牵连着千家万户的柴米油盐,它的安危治乱直接关系到我们的存亡生死。置此邦国,既无所逃避,不能割舍,也无以超脱,或者,将头埋在沙里,以犬儒姿态自欺欺人,那么,关心这个国家,反思中国在此浩瀚转型时刻的来龙去脉,思考中国已然、应然和可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宿命而必然的,就成为我们每一个羁縻于此的国民和公民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追问,而必需有所思考,总得交出一份答卷。否则,没法活,想活也活不好。

今天介绍的这本书,就是源于这一问题意识,若有所思,终有所思,“借问堤上柳,月到愁边白”。十二位作者,都是1962年生人。时轮不息,一转眼到了2012年,他们年已半百。剑涛教授提议,我们不仅应当有所思考,而且必须多所发声,肩负起应尽的责任。该尽的责任必须担当,就像四时岁序之更替,如同生命之必有其尊严。并且,也正因为生命内在获享尊严,才有了责任的概念,而责任概念,是的,正是责任概念让生命获得了尊严。

由此,遂有2012年冬天在北大的第一次聚会研讨,刊行了第一册文集《重思胡适》。第二年在清华大学法学院,以国家为题聚议,成果是摆在大家面前的这册《重思国家》。第三次聚会在南京大学召开,主题是社会。明天在交大,以文化为主题,致力于重思文化的基础意义。明年的讨论地点将在中山大学,初定以“重思世界”为题。主题有变化,心思则如一,总是萦萦念念于此时此地的洒扫应对,不脱刻下时代的苦虑焦思,翻腾于神事与人事,围绕着影响并决定了我们芸芸身心的时代主题,并为此主题濡染上罹陷此一时代之中的鲜明个体特征。

说到这本书,《重思国家》,系由十篇论文组成,以国家为题,卑之无甚高论。总体以思,大约包括三方面内容。一是在建构论、生存论和发展的历史脉络意义上,梳理近代国家的一般学理和基本的知识脉络。第二部分着力于反思近代中国的立国建政过程,尤其是其间所涉及到的主权与政权、城邦与政治、人民和国家、文明与生存以及中国与世界等内容,反思在此新旧文化交替、古今社会嬗变的大转折时代,究竟这样一个法律共同体、政治共同体、经济共同体和文明共同体,在何种意义上得为一种命运共同体;反之亦然。诸公于此沉潜反省,角度不同,进路有异,而心路相通,志愿如一。第三部分主要以代表性的思想个案,包括傅斯年先生关于国家的思考和后学衡时期的国家观念,以及国家在儒学和自由主义两脉线索中的位置,从此入手,重温先贤的思考,而反思当下的国家现状,从而找出改进的机缘,探索应有的出路。

总之,围绕着国家这一既定的政法结构,这一文明与政治的集合体,特别是“现代中国”的已然与应然,理想与现实,观察思考,再三致意,算是人到中年的这一批学人,积此前三十年所学,做一小结,向时代交卷。

本书封底正中和封套书脊处印有一行小字,两句话,摘自本书“序言”,也为在下经年申说,反复致意。此即“以文明立国,以自由立国”。责编岑红女士以此压轴,概得全书主旨所在,眼力犀利。为什么这样说呢?盖因现代立国,千头万绪,而纲举目张,精髓不过如此也。就19世纪末期开始的“现代中国”的建构进程而言,现代国家起自民族国家构想,从朝代国家蜕变而来,朝向政治国族目标疾驰奔去,因而,民族本位与以民族主义立国,天经地义,是离不开的话题。也就因此,“民族国家—文明立国”,独立苍茫,可堪依恃。否则,连个立身之地都没有,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遑论其他。

另一方面,也正因为现代立国指向政治国族目标,孜孜于政治成熟,使得国家不仅是基于族群共同体而来的民族共同体,而且,是亿万公民分享的公共家园,一种立基于立宪民主建制之上的公共空间和公共建置,一个法律共同体,而非一家一姓一党一派的私宅。——重申一句,国家是全体国民分享的公共家园,所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私宅,亦非一党一派的政治殖民地。在此,公民之为一种政治存在,以独立个体“天生德于予”,也就是天然享有道德主体性和道德主权为屏,挺立于天地之间,以自由为最高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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